已是黃昏，天地間昏暗無色，大雨傾盆而下。本是稀疏的樹枝被打得零落不堪，任惻惻寒風欺淩而過，苦添寂寥。

池染艱難地睜開雙眼時，已是三天之後。視線模糊不堪，看到的全是陌生的景色。她頓感不安，想要撐起身來看清這是什麽地方，哪知身體一動，一陣劇痛傳遍周身。

她不可置信地怔了半響，不死心地再次用雙手撐起身子，卻“咚”地一聲趴倒。

她……癱了。

“不，不……”沙啞的聲音越來越低，她連發洩的力氣都沒有，只滿臉灰敗地盯著唯一能動作的雙手，恍惚喃喃。

為什麽不幹脆死去……為什麽？

滿目大雨交織成網，冷冷地打在她的身上，竟是半分知覺也無。她闔上雙眼，再不願去查探自己身在何處。不是九重，去哪裏還不都是一樣。

身下的青巖被雨水重刷得光滑，隱隱可見石縫之間殘留著已凝固的血跡，不時又有鮮血順雨水趟下，墜入石縫間，覆上新的一層。

那女子靜靜地躺在青巖上，一動不動，像是灰心至極，只等一死。懷中的墨宮鈴不知何時已掉了出來，在胸口處發出泠泠清光。

周遭荒蕪一片，死沈沈的，仿似一個生靈也無。天地之間，唯有這寂寞空雨，尚還有幾分聲響。

夜幕降臨之際，雨水驟停。觀之天空，卻是大片大片黑雲聚攏，變化詭譎。一輪彎月隱藏在雲縫之間，泛著不尋常的血紅色。

一陣狂風刮過，一聲悲戚長嘯遙遙響起，白日的死寂被陡然打破。枯樹簌簌抖動，有灰黑霧氣不知從何而來，迅速蔓延了這一方天地。

周遭剎那間變得騷動不安，千萬種聲響雜亂交錯，仿似有什麽從四方齊聚而來。沈厚的，尖銳的，淒涼的，聽得人毛骨悚然。

隨著那聲響越來越近，有大大小小的影子從荒林裏慢慢地現出了身形……

墨宮鈴似是感覺到了什麽，光芒越來越強，閃爍得越發急促。池染本陷在深深的黑暗中，忽覺渾身一冷，濃濃的不安從心底升起。

她在黑暗裏浮浮沈沈，時有那日破碎的畫面從腦海劃過，心裏鈍鈍發疼，卻已是幾近麻木了。

罷了，別再想了，就這樣靜靜地死去吧……

如此想著，池染放棄最後一絲掙紮，任自己陷入昏迷之中。不料，胸懷處忽然一陣灼熱，燙得她心口一顫，猛地睜開了雙眼！

墨宮鈴的光芒逐漸暗弱，待看清眼前境況，雙眸驟然瞪大，那張本就慘白的面容布滿駭色！

一群面目可怖的怨靈正以包圍著她的隊形向她靠近著……

一雙雙青幽幽的眼睛全部盯著她，不時地發出陰惻惻的聲音。池染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得魂都要散了，忘了自己已經癱瘓，撐起雙手，下意識就要往後逃！

剛翻了個身，就重重癱軟在地。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，求生的本能讓她顧不上那刺骨錐心般的疼痛，靠著兩只手，卯盡全力往身後挪去……

“叮當叮當……”

一陣清音裊裊，竟是墨宮鈴沿著青巖的弧度滾了下去。池染一慌，忙爬向墨宮鈴。耳畔怨靈的嚎聲更大，那一雙雙眼睛裏青光大盛，滿是興奮與貪婪。

池染扭頭一看，心“咯噔”一聲，登時明了。這群怨靈原來是沖著墨宮鈴來的！

她雖靈力低下，但也隱約曉得這墨宮鈴蘊含著極大的靈力，難怪這群怨靈會不約而至。

放棄墨宮鈴，也許自己還能有一絲生機。只是……池染將墨宮鈴重新握在手裏，看著那暖暖清光，眼眶不禁一熱。

決不能被他們搶了去！

回頭看那越行越近的怨靈，池染咬咬牙，拖著沈重的身軀往前爬去……

雖然她這副模樣，不過是茍延殘喘，早已沒有能力保護什麽，但是，她必須盡力。那是她有記憶以來，唯一不離不棄的東西，而且，她總覺得墨宮鈴背後隱藏著很重要的東西，很重要。

如今這種狀況，池染再怎麽拼命，也不過徒勞。不消一會兒，那怨靈已將她團團圍住，張著獠牙利爪去搶奪那墨宮鈴。

池染無力反抗，只能將墨宮鈴置入懷中，雙手爬得更快，也不顧滿掌鮮血淋漓，只盼著前方能有一絲轉機。

然而，半刻鐘後，池染看著身下那深不可測的懸崖，看著那滔滔雲海，不由得嘲笑自己方才竟敢生出那樣的奢望。

身後的怨靈看到前方懸崖，也不敢貿然向前，但又不甘心離去，便圍在池染半丈之遙，目光森森地盯著她。

一時間，兩方靜止不動。

池染倦極痛極，匍匐在懸崖邊上不斷喘氣。怔怔地望著那萬丈深淵半響後，竟低低地笑出聲來。

眼瞳被掏成空白，只有一抹淡淡的笑芒諷刺，悲戚而綿長。

她時笑時斷，幽幽的笑聲裏全是淒苦之意，回響在空曠的懸崖上，更添絕望。

身後的怨靈見她此番模樣，竟一時不再哀嚎，只靜靜望著那懸崖邊滿身血跡的少女，眼中的青光漸漸淡去。

然而，正在怨靈後退之際，一道驚雷“轟”地一聲，響徹整片天地。

淡去的青光陡然覆燃，較之之前且有狂亂之色。哀嚎聲又起，怨靈們再不顧懸崖危險，紛紛向池染步去。

無數只手正在拉扯著她，池染痛得大汗淋漓，卻還惦掛著護住懷中的墨宮鈴。然而怨靈們似是發了瘋一般，她根本是力孤難敵。眼見墨宮鈴就要被搶走，她驚懼之下，再顧不得其他，一手攥住墨宮鈴，一手撐起身體，拼勁最後一絲力氣，一個翻身，身子便是一空……

身體快速地往下墜，穿過層層雲海時，竟還能觸及到雲的柔軟。耳畔山風颯颯，吹得那衣裙皺褶蕩漾。她像是那隕落的蝶，任折掉的雙翅被風吹破。

如此，甚好……池染閉著雙眼，淺淺地彎了彎唇，將雙手緩緩張開，任虛無填滿胸懷……

“叮當叮當……”

掌中的墨宮鈴被風吹動，發出陣陣聲響。本是清幽致遠的意境，那墜落中的女子卻渾身一震，驀地睜大雙眼！！

她不可置信地瞪大著雙眼，像是看到了極其不可思議的東西。彈指後，瞳仁漸漸渙散，有什麽片片破碎後消逝無蹤，只有滿眸的悲涼。

好想笑……她張來了張嘴，卻只能嘶啞地發出“啊啊”幾聲。那是怎樣的痛……不同於表白後被打入仙牢；不同於想見他一面，卻遭受天乾神陣；不同於那夜他吻她憐她，翌日卻忘記一切；不同於他冷眼見她受離魂杖之苦，絕情而去。

她還陷在那段隔世經年的舊夢裏，他卻早已不再是他。

“姑娘如何稱呼？”

“那，阿池喜歡什麽顏色？”

“以後，若找不到我，就搖搖它。”

“給你很多櫻桃……嫁給我，可好？”

“阿池……什麽也看不見的時候，會怕麽？”

……

許多塵封的記憶，像是掙脫了束縛，洶湧而至。腦海裏有什麽東西被挖掘起來，拂去上面的落塵，竟是鮮艷如昨。

眸底一抹深紫緩緩流動，繼而淚痕成雙。那血絲縱橫的眼眸裏，漸漸湧起一分狂亂之色，只點墨之間，又唯餘空洞。

胸腔輕震，一聲短促的冷笑。她手指微動，幾番過後，終漸漸松開。

墨宮鈴隨風刮去……耳畔，鈴聲漸漸遠去，一如當初，廊雨滴青檐般的泠然剔透。

“神尊大人……”她輕輕一喚，在闔上雙眼之時，身後長發淩亂而起，一朵朵雕敗的紫蒼纏繞在身。一句呼喚驚徹天雲間——

“墨潯！！！”

***

【一百年後】

“啟稟神尊大人，帝君神旨到！”

“神尊大人，四海龍王遣使者來訪，道是有急事要與神尊大人商討。”

“報！神尊大人，昨夜凡間又遭襲擊，損傷慘重，獨老仙君領著師兄們正在殿外候著。”

……

一聲又一聲稟報之後，那扇門依然緊閉。

冬雪落無聲，方才一夜，門前枝椏已被壓得沈重欲斷。階前枯葉積了薄薄一層，在雪水的浸泡下，漸有腐爛之態。

堂堂九重神尊的寢殿竟無人打掃？前來稟報的仙侍心中疑惑，卻也不敢問。這百年來，神尊大人的脾性是愈發讓人估摸不準了。

仙侍又巴巴等了半個時辰，終見紅梅深處，那扇別致的草籽簾稍微地動了動。仙侍心中一喜，正欲叩拜，哪知那一點動靜過後，卻許久不見那人出來。

仙侍雙肩一垮，不知如何是好。這下面可都堆滿了人，個個都要急瘋了，惟獨他們的九重神尊無動於衷，毫不變色。每日這個時候，九重神尊都呆在寢殿裏，不論誰來，一概不見。靈幾殿上安謐平和，與外面簡直是兩個世界。

這不，帝君今日可下了第三道神旨了，可……幸好，過了這兩個時辰，神尊大人就會下去主持大局。如今形勢，更顯得神尊大人運籌帷幄，驚才絕艷，也勿怪仙界十洲三島皆以九重為尊。

等吧，還得大半個時辰呢……仙侍無奈地聳聳肩，尋了處空地打坐。

寢殿內，境況如舊。一桌一椅未曾變過，連那白玉茶具都已顯出了舊色。一切依然，仿似時光停留在了那女子未曾離去的時候。

榻上，墨潯盤腿而坐，一身青衣若遠黛。他凝註著眼前水鏡，平日淡漠的目光此刻卻灼深沈蘊。

水鏡裏，一片虛無。

一百年了，自她受離魂杖離開仙界，如今已是一百年了。

他再也沒有見過她。

日日在這靈力最盛的時辰用水鏡搜尋她的蹤跡，卻是一點痕跡也無。這天地六界，她究竟去了哪裏，以他的修為竟都尋不到。

今日，依然如此。他靈力大耗，有些疲倦地向後靠去，闔上雙眼，輕輕地嘆了嘆。

一百年了，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一日比一日更急迫地想要知道她的下落？每日如此，竟像是入了魔怔一般。

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？她那樣妄為，本就該受此罪……莫非，自己還能應承她，娶她為神後？

這一念頭一出，他全身微震，兀然睜開雙眼，眸光裏幾分幽邃，似乎漾著什麽。很快，他自嘲地蹙了蹙眉，一手向一旁伸出，取茶來喝。

茶壺裏，半滴水也無。以前他也不慣人伺候，遇到這種情況，他寧願用法力，也不願喚人伺候。後來身邊多了那個小侍女，她照顧得細心，茶壺裏總是裝著溫熱的茶水。還沒等他伸手，她已捧著一杯茶，對他傻兮兮地笑，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。

不過三年，他竟已成習慣。思及此，墨潯心裏莫名升起一股煩躁，修長的手指一動，杯裏已憑空倒好了茶水。

剛擱到唇邊，卻忽見水簾裏一片模糊的光影一掠而過，墨潯一怔，深黑的眼底遂綻出盞盞幽蕊，手上一松，茶杯“啪”地一聲碎裂在地。

***

“走吧。”

正昏昏打著瞌睡的仙侍一個激靈，“咻”地站了起來，正見九重神尊站在那紅梅樹下，仙姿清然。倒不知是不是那紅梅開得妍麗，花影倒映在那絕美的眼眸裏，竟似添了幾分靈動。

仙侍看得發怔，半響才回過神來，撓了撓腦袋跟在墨潯身後。嘿，總覺得神尊大人今天心情貌似不錯……

今日來的神仙特別多，十洲五島恐怕都來了遍。雖在九重神殿足足等了兩個時辰，但見到九重神尊出現時，心中只有歡喜，絲毫顧不得表示不滿了。

九重神尊坐在殿上，聽著座下神仙一一稟來，依然神色淡淡，只有那眉頭淺淺蹙著。

眾仙所稟的其實也不過是為了一事。自三年前，天地六界便不時有妖魔率領惡靈作祟，頻頻襲擊六界，尤以凡界為重。

妖魔叛亂，襲擊六界，本是時有之事。但此次卻來勢洶洶，經過多次平亂，未有絲毫減弱之勢。且不同以往少數妖魔邪化，此次數量之龐大，足以對六界造成重大的威脅。如今，六界受損頗重，特別是人界，簡直是惡鬼盛行，慘不忍睹。

帝君雖已發兵，但效果甚微。此次大規模動亂的原因尚且不明，鎮守八方的八大上古神獸竟又夜嘯不止，有許多地方竟出現了有夜無晝的異況。更讓人驚恐的是，魂靈掙脫六道束縛，竟化為惡靈從黃泉爬出地獄，魔君將手下魔兵全數派出，竟也壓制不住。

日覆一日，六界愈發人心惶惶，動蕩不安。

一日尋不到源頭，這種慘況就一日無法遏制。墨潯也甚是頭疼，自他掌下九重以來，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。他與帝君猜疑，應是有神物邪化，怨念過大，才引起這場災禍。但他與帝君合力啟動伏羲陣，卻終是尋不到怨念所起之地。

如今之計，除了盡力遏制之外，別無它法，一切需等尋到禍端才能打算。墨潯一一交代妥當，各派神仙便匆匆回去安排。待清凈下來，已是黃昏時分了。

“師兄，你說咱們可該怎麽辦呀？”葵瑛公主忙湊到墨潯身邊。

墨潯一手支著額鬢，聞言只垂了眼眸思考著，並不答話。

葵瑛宮主登時不開心了，嘟著嘴巴嚷道：“這些年，師兄可是愈發冷淡了，也不與葵瑛說說話。”

鳥神忙示意她噤聲，“別吵。”

葵瑛宮主因知鳥神喜歡墨潯，一向不喜她，此刻便顯得不耐煩，重重地哼了一聲：“你少裝賢良，我與師兄說話，幹你什麽事？誰不知道你和那池染一樣心思？！！”

“哐當。”有弟子不小心撞翻了瓷瓶。

那許多年不被提及的名字就這樣被忽然提起，眾人想起那百年前的情景，心中不禁一顫，紛紛向座上的九重神尊望去。

只見九重神尊長睫微動，倒是沒什麽異樣，這才心底一松。還記得那日行刑後，神尊大人只說了那樣一句：“從此不許再提池染二字！”

鳥神被葵瑛宮主揭露了心事，倒也不慌不亂，只灑脫笑道：“葵瑛宮主這般一提，我倒是有些想念那個懵懂的小妖了……說來我倒是挺佩服她，那麽一個軟弱的女子，卻比多少人要勇敢磊落得多。”說罷，睨向葵瑛宮主，嘴角捎上一抹譏諷。

葵瑛公主瞪她：“看我幹嘛？”

鳥神眼神一厲，“那夜，我可是瞧得清楚……若不是你那番慫恿，那小妖也未必會出那樣的傻事。”

鳥神話音一落，墨潯眼瞼一擡，直直看向葵瑛公主，一抹墨色漸漸深濃。

葵瑛公主心一虛，急急辯駁：“我，我只是對她說了幾句話而已，誰曉得她真的那麽笨……況，況且，我也只是想師兄趕她出靈幾殿而已，誰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那樣……”

葵瑛公主越說越小聲，最後已不敢直視墨潯那淡淡的目光，低下頭去不吭聲。

眾人正忖著九重神尊會否責怪葵瑛公主，殿外忽然遠遠響起一聲：“報，魔界少尊到！”

眾人不禁吃驚，這魔界少尊自小妖池染受刑後大鬧了一場後，留下一句“本尊以性命起誓，定護她再不受你九重神尊傷害一分一毫！”而後離去，再不入仙界一步。

那一戰，誰都不曾忘記那個艷冶張揚的少年玉冠墨發，鮮衣怒馬。一身束身黑衣，手執一軒轅槍，在將仙界擾得一團亂之後，拭去嘴邊鮮血，在風雲洶湧間狂笑而去。

只是，誰也沒看到，他轉身之後，酒瞳裏的張狂便已散盡，憐惜地呢喃著那繾綣的一名，一遍又一遍。

而今，百年之後，他為何忽然而至。

眾人吃驚，又怕來人意在鬧事，不由得緊張起來。

墨潯一聲“宣”後，不消一會兒便見寒鞘快步而進，依然是那樣俊朗的模樣，一雙酒瞳凝著座上那抹青衣，深得猶如夜下的怒海。

沒有客套的虛話，寒鞘揚著漂亮的下巴，開口便道：“怕死麽？”

眾人疑惑，卻見墨潯面色無波，不緊不慢道：“你說呢？”

寒鞘傲笑一聲，“那好，隨我去一個地方。”

墨潯不急著出聲，只聽他慢慢吐出幾個字，然後便聞殿上一片驚詫聲。

“六界之外……蠻荒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 淋了場雨，感冒了幾天……姑娘們，懂的。

這一章是過渡章，下一章，蠻荒重遇。。。。。。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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